夜雪 (第1/1页)

    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这是一个很少下雪的地方。这一点，和他之前生活工作的城市都不同。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他从前站在黄渤海交界处的凛冽海风里和市民们一起度过新年。灿烂夺目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又化作点点星火降落，火星的热度和被风裹挟的雪粒一起打在他的脸颊上，热烈与冰冷就这样在他脸上交融。

    他手里拿着扩音器，对市民微笑道：祝大家新年好，祝大家新年快乐！

    市民们欢呼市长新年快乐，欢呼声经久不息。

    雪花从他睫毛上扑簌簌地落下来，很快就融化了，雪水留在他的两腮，仿佛流泪一样。

    现在他依旧和大家一起度过新年。烟花依旧绚烂，只是没有了雪花飘飘。

    集会结束，人群完全散去，已经接近凌晨一点。熬夜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有些吃力，但他认为这是一件必须做的事，就算克服困难也要做。

    本来陪留守儿童吃饭联欢的时候他就已经很累，所有活动结束之后反而一丝睡意也无。他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

    司机迅速又平稳地行驶在回到市委大院里的路上。他的手指轻轻敲在车窗上，声音清脆。

    秘书很快凑过来，低声道：您需要什么?

    ＂我不想现在回去。去南山吧。＂

    秘书很快地点点头，又走到司机身边耳语了几句。他走回来，微笑道：都安排好了。

    他在观景平台旁站下，在这里跨年的年轻人也早已散去了。秘书从车上又找了件外套想要给他披上，他摆摆手拒绝了。

    他来这里工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但之前从来没有闲情逸致来到传闻中观看城市夜景的最佳地点。来一趟也真是怪麻烦的，他想。

    虽然他一向是以不厌其烦、无微不至的形象对民众，但私底下，他倒总是怕麻烦。即使真要麻烦他本人的地方，其实少之又少。

    他往下望去。

    城市里有两江四岸，地势起伏，各类建筑藏在山水之间。虽然夜色已深，但灯火还未完全零落，繁华的商业区依旧在用摩天大楼墙体上炫目华丽的灯光彰显着自己的存在。自从他来到这里，连以前凌晨时会一片漆黑的区域也开始有了光亮，有的是已经建好的文化娱乐设施，有的是还在施工的工地，加班加点不舍昼夜。

    这里有着丰沛的水汽，因而常年雾气氤氲，高大的建筑仿佛都是蜃景中的亭台楼阁。他在老家，在北京，在东北，都很少能接触到这样湿润的空气。起初他不习惯这样的湿凉，可渐渐也体会到它的好处。

    比如现在，即使在冬天的深夜里，风也柔和地吹在他的脸上，像母亲温柔的双手。而他的母亲，在他年少时就自杀了。

    他感受到脸上有一点水迹，他正纳闷自己何时那么多愁善感了，秘书就惊喜道：书记，下雪了！

    他这才发现天空中纷纷落下的雪花，那是一颗又一颗微小的结晶，和他在东北陪市民跨年时大朵大朵的雪花完全不同。

    雪夜中的城市更有一点梦幻般的魅力。黑色的天幕，白色晶莹的雪花，星光和灯光在一起闪烁，将蜿蜒流淌的长河浸润成金色的绸带。

    他感慨似的说：的确很美。

    他爱他每一个工作过生活过的城市，并且有自信把它们变得更加美丽。他的市民们也相信他。生活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意难平。

    真的没有吗？

    他的思绪凝滞了。或许，一直在这里，也真的很好?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秘书还沉浸在下雪的惊喜里，他有些责备地看了秘书一眼，秘书连忙打开手提包拿出他的电话递给他。

    他看到来电显示，有些意外。

    ＂喂。＂

    ＂爸爸，新年快乐！＂

    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柔和，＂知知啊。新年快乐。＂

    他陪留守儿童过年，却很少和自己的儿子一起过年，和长子在一起的时候更是少得可怜。

    ＂爸，北京下雪了。＂

    ＂我这里……也下雪了。＂他抬起另一只手去接雪花，可他连一丝凉意还没感受到，那片雪花就已经融化了。

    他忽然就想起长子小时候在作文里写的一句话，形容一个人说话，＂像一朵雪花在掌心融化般温柔＂。

    那个时候他还笑儿子是假文酸醋，如今却品出一点滋味。

    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他已经忘记和长子的对话到底结束在何时。但城市的雪夜却令他记忆犹新就像他在这个城市的时候也会时常怀念，那脸颊会被风雪吹得生疼的新年之夜，之后的岁月里，他也同样会想起这个夜晚。

    他被软禁的那段时间，北京也常常下雪。他夜里失眠，就会走到院子里待着。雪花很快落满了他的肩头。

    这时候，很快就会有人也来到他身边坐着，给他披上衣服，默默无声地看着他。

    他也曾试图和这些人交流。但是他们总是含蓄地赔着笑，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人微言轻。

    他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小时候，他就已经见了太多。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说什么都好，说说，你们是哪里人，你们家里，也会有这样的雪吗？

    而他们依旧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今天的这个人倒是多了一句话，他说：您的安眠药开回来了，您要吃吗？

    他望着雪夜里泛着浅红色的晴朗天幕，月光如银，照亮了他因为变故而瘦削憔悴，但线条也因此更加坚毅的脸。

    他感到脸颊上的凉意。这回不会是因为烟花的热度使冰雪消融，也不是长江湿润的江风。他的眼泪一滴滴流了下来。

    旁边陪着的人有些惊慌，毕竟他住在这里好几天了，都不曾这么失态过。他小心翼翼道：您怎么了？

    ＂没什么。＂他闭上眼睛，视野里的月光星辉就这样熄灭了，＂拿来吧，我大概是睡不着了。＂

    他的身体一直算不得好。以前因为工作，还可以坚持。如今却是再也不能强撑了。

    他喜欢在下雪的时候坐在外面放风，反而不喜欢晒太阳。狱警、保健医和长子规劝多次，也没什么效果。

    人上了年纪总是有些固执。

    过年的时候，那些人在食堂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和监狱工作人员打成一片其乐融融。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又疲倦得厉害，就自己一个人回到屋里打算睡觉。

    他刚要躺下，忽然望见一个年轻狱警手里拿着一盏灯笼——说是灯笼，其实可想而知只是灯笼形状的LED小玩意儿——站在他窗前笑得灿烂。

    他打开窗子，小警察对他说：您新年快乐啊。

    他点点头：新年快乐。

    透过那盏粗制滥造的小灯的微弱光芒，他看到了多年前在海边绽放的烟花，看到城市夜景的璀璨灯火。

    ＂祝大家新年好，祝大家新年快乐！＂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