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劣的我们(中短篇合集)_贱种(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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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贱种(下) (第4/4页)

一种异样的寒冷。他一边努力地想要起身,一边出于动物本能地尽量挪远。

    “我去叫人,没事的,我现在就去!”高育兴站起身后稍稍镇定了些,可腿还是有点发软,一边安慰着李彧,一边便准备出去叫人,可却被李彧一把拦住了。

    “别,”他侧着身子靠在墙上,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一字一字蠕蠕地虫子似的爬进高育兴耳朵里,“你走就行,别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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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天早黑了下去,仿佛是一张早已布好的网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所有的一切,情愿的、不情愿的,都被关在了里面。

    因为看不见,所以李彧下意识地觉得黑暗里的一切都是空荡荡的,空荡荡的房子,空荡荡的家,就连从嗓子眼一路探下去的胸腔、胃、肚子里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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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的高育兴走得很是不情不愿,仿佛不放心他一个人似的,磨磨蹭蹭地立在那里,又蹲下去探李景明的鼻息,甚至预备着背上这人一路奔到医院去。直到李彧过去牵他的手,三根冰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虚飘飘的很不真实,也完全感受不到温度与力度。两个人挨得很近,“我来处理就好......”然而听着这话,连自己都觉得很是虚假。

    现在真正一个人站在这座屋子里,面对这个局面,他忽然又有些迷茫。墙上嵌着母亲的一张遗像,暗定定的双大眼睛,在黑夜里仿佛被重新着了浓重的颜色,是灰白的墙壁上突出的一块。

    她在静悄悄地看着。

    心思被搅和得如一团浆糊,脑子里昏昏沉沉,总觉得窗外有影子在晃动,可也不过将眼皮微一撩,瞥见玻璃窗外漏出的一角青黄的月,便又转向倒在地上的李景明身上去了——第一次知道,太多的血积在一处是暗黑色的,从前总以为是鲜红。

    他微微侧着脸,然后站起身,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慢慢蹲了下去,鞋底沾到了一点血,心里并不局促,也不恐惧,只是被一只鬼手摇撼着,下了死劲似的搅动,只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直欲作呕。

    一阵风来,寒意穿墙而来。

    搁在桌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是睡眠时的鼾声,一直响到心里。绝对的寂静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李彧深吸几口气,自己也知道自己想必是发了疯,在恍恍惚惚的梦里,用手去拢地上的属于母亲的灰。自己觉得自己像是一阵风,将它们扫来又扫去,可是完全拾掇不起来——这生命的灰屑,现在只剩下满地狼藉;黏糊糊的血和灰白的粉末混在一起,撒的哪哪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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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明还躺在那里。现在他不能动手打人了,因为他已经倒下了。安静躺着的李景明依旧是山一样的结实,不过是坍塌了的山,可给了李彧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其实他从小就在想方设法取悦父亲,可是难度太大,李景明身边的人也太多,所以渐渐放弃了,然而现在,也许,他再不能有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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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凑近了能闻见他身上的气味,是浓重的血腥味之外的一点味道,一点动物的味道。

    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一次很罕见的全家出游,记忆里也就那么一次——是黄筱和李景明一起带他去的,目的地是动物园。那天人很多,记不得看了什么动物了,只记得整个人都淹没在了陌生人的洪流里,黄筱原本牵着他的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身边的人原来越多,笑声、叫喊声、还有无穷无尽的风声,他被人群冲挤着向前,不记得哭没哭,只记得在最害怕的时候忽然间被一只大手用力拽了回去。是李景明。

    他没骂他,反而很和颜悦色地将他直接驮到肩头,两只手分别牵着他从自己脖颈垂下来的两只小手,攥紧了,晃啊晃,仿佛把他当作一个非常可心的玩具。

    无聊的回忆,然而因为没有什么太多值得怀念的事,这点小事反而显得异常深刻而值得感动。

    什么庞大的东西挤在心里,膨胀膨胀,反而成就了更为硕大无朋的空虚。

    因为此时一点点残存温度的回忆,他更加不想回到现实世界之中,异常沉重的身子,并不困乏却睁不开的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颠颠倒倒的怪梦,幻想和现实永远不可能打通,不过是在思想的边缘重聚了。

    李彧打了一个哆嗦,身子发冷。他摇摇晃晃起来去找了个打火机,回来的时候依旧没有开灯,不过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站在窗边。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一耸一耸的跳动。然而是一只垂死的兔子,慢慢地,静等着塌皮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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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明醒的时候先是觉得头疼,待睁开眼,看清眼前一切,又是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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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早黑了,借着黄黯的月色,模糊间可以看见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影可以看出是个短头发的男人,可穿得是件长裙,鸦雀无声的屋子,偶尔响起一阵衣衫摩挲的声音。

    他霎也不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背影,终于认出了那件裙子是黄筱一直挂在衣柜的,而那个穿裙子的人却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他想叫他,然而一只手按在地上想要撑起身子站起来都完全不能,只能皱着眉,继续像一只瘫倒在青石板上被鱼贩子打了一刀背的鱼一般挣扎着向前爬。

    夜的颜色是老巷堂里的阴沟,混沌的污浊搅啊搅,把街上的人声都给吸进去了。李景明伸着手去够李彧的裙角,还差着很远的距离,就看见他忽然转过身来,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朝他望过来。

    李彧并不说话,他走近了,只管自顾自地蹲下来,然后把手掌盖在他的眼睛上。李景明能感到他正在浑身哆嗦,仿佛正在极力抵挡什么恐怖。

    ”爸,“他在叫他,声音发颤,”我们去找妈,好不好......“

    李彧收回了手,摸到他的脸上,又摸到他的头发上,李景明听见了小声的啜泣,接着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此时,这间屋子里本不应有月亮。然而他的脸,就是一轮惨白的月亮。

    ......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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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知情人回忆,那天晚上的火被发现得太晚,巷子口太窄,消防车进不来,所以火整整烧了半夜,烧光了临近的好几家平房才被浇灭。然而上了报纸后的半年,除了真正受到牵连的邻居,整座城市已没有人再记得那一场火。

    除了高育兴。

    他是被叫到警察局问了话的,因为他在前一天曾经去过失火的那一户人家,可真正着火时他又早已离开,所以最终被排除了纵火的嫌疑。

    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兜兜转转,不自觉地经常又会走过那片废墟。

    第一次偷偷躲在人群里看这一片废墟,十几个消防员在坍塌的房屋里翻翻找找,一群闲人就百无聊赖地站在这里看,全都交叉着胳膊,聊着天。他混在这一群人里,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入耳一切都是破碎和痛楚。

    他静静地望着太阳照在这里,终于看到两具被抬出去的尸体,一具被绑着,被另一具紧紧抱着,那么怪异,不通情理。

    然而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解释。

    最少他已经很清楚地明白——至此,李彧的故事已经完结了。

    自己有关青春的故事,猝不及防地,也就这样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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