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狗 (第1/2页)

    他像条弃犬一样瘫坐在街边。

    墨绿色的卷曲长发湿漉漉地拧在一起，像是在邮轮底部相互纠缠的巨藻，被随意地堆起，附着在肮脏的，泛着红褐色锈斑的船底板上，又被浸泡在劣质的酒精里搅拌。种类繁杂但价格不一的宝石被埋没进被浸成海松蓝色的腥湿长发里，或廉价或昂贵地折射出暗淡无光的疲倦。

    如同刚刚被从栗子皮色的窖桶中捞出一样，酒桶粘着湿润的土黄色软土，浓烈又粗鲁的辛辣气味不客气地渗透进这混乱家伙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缝隙，被浸透又被打捞，反反复复地打乱如同被随手蜷束后丢弃的麻绳一样，软弱无力地乱麻麻地倒伏在污秽中。高大的身躯蜷缩在这一方逼仄的小巷，浓密又无序的发丝如同凝滞的瀑布般倾泻，些许软发黏哒哒地粘在脸上，投下极黑的阴影来遮蔽神情，虽然紧张起神经但却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浑浑噩噩的混沌中。

    与周遭的混乱与赃污几乎融为了一体，和身下柏油路上散发着下水道令人作呕的气味的潮腥水洼，和头顶颓废苟延残喘着闪着艳俗颜色的霓虹灯，和远方站在摇摇晃晃的铁皮船上的水手带着烟酒臭的叫骂，他们纠葛在一起，就像水溶进了水，但生出廉价的绝望。停靠在夜晚港湾的驳船刚经过淡水河流隘口，浸水的敞板勾住了一大片新鲜的睡莲和咸洋里的藤壶。搁置在生满绒质苔藓的歪斜扶柱上的提灯火光锈迹斑斑，带来丝缕不明的光亮。就像春天的湖水总是在遭受冻结或者风暴，但来年同样会养育铜蓝鹟、睡莲和它的叶脉，穿透疮痍丝绒的光芒让它们散出一股感染了贵腐菌的葡萄的气味，这为睡莲吸引了一大群嗜甜的熊蜂，它们正绕着整个水流嗡嗡作响。

    这和他是极不相符的，至少和他平日的皮囊是极不相符的，永远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就像伤口被生满藤壶的鲨鱼一样僵硬地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只能睁大无瞳孔的眼眸在深海暗流的尖啸中等待死亡的探视。曾是琳琅满目叮当作响的昂贵发饰如今只能在其主人厚重柔软的长发中轻触彼此，发出单薄无力的响声，就像是被打碎的廉价塑料杯，雾蒙蒙的看起来就被满身汗臭的蓝白衣沾满污渍的水手使用过多次后在冲突之中被碾碎在凳子腿下。精致优雅的袖口不再被仔细地掖起，领口敞开着露出狂妄占据半边胸膛漆黑的萱草纹身，细长匀称的青灰色鲨尾瘫软在一旁。连光鲜亮丽的外表都被狠狠敲碎，在扎人的碎片中脆弱不堪的内瓤颤颤巍巍地瑟缩着暴露在过路人的腌臢目光下。

    他像条脏狗一样瘫坐在街边

    这条街还是以往的老样子，娼妓们往皮包里放入几根崭新的薄荷脑鼻用吸入器。他们的身上汗津津地粘着一些人造水晶和金粉的残景，交换着喝几杯热腾腾的咖啡、煎茶或者蓝莓醋酒，粗野地大声谈论着欲望。刺鼻的酒气在他和这个欲望之间筑起高墙，看似阻隔了危险但却把最柔软的腹部暴露在将倾塌的危樯之下，在不知何时会坠落下砖块的威胁中惶惶不可终日。于性工作者吞吐的云雾间面庞的轮廓也不甚清晰，暗淡的光亮在水洼细密的水泡里闪着乍眼的金亮，像是被搅碎的金箔，但又被高墙之上投下的阴影横亘其上，被强硬地掰开，任由漂浮的垃圾打着旋儿。

    曾高高在上的男人如今潦倒地瘫倒在新到客的面前，比起一个海盗更像是个年老却又坚持穿着带有艳俗亮片的衣服的娼妇，岁月的痕迹在皮肤上垂下刻下划痕，颓唐之势已经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

    面对来者已经忘记了如何分辨，作乱的酒精把他的大脑像加入了菲达奶酪的鹰嘴豆泥一样搅合到软塌塌。恍惚的视野中只觉得是一簇掺着猩红的棕，似乎在熊熊燃烧着但却又带不来半分暖意，冰冷的灼烧着琉璃般轻盈透明的红，沉稳地跃动着，散发着温和的光辉。对温暖的渴望迫使醉成软烂的一摊的海盗抬起头来，湿淋淋的卷发粘黏在麦色的肌肤，在俊美的皮囊上拉下细长曲折的墨绿色裂痕，眼眶似乎是连泪水都干涸了的肿胀。

    含糊不清的咕哝像是尚未被酿造完成的捷克艾碧斯，在火炉前将艾草烤干，直到淡淡的苦涩从焦脆的叶片升腾，压成细细碎碎粉末，用一小块细麻布筛滤掉涩口的碱，用毕毕剥剥的小火炖煮，最后再添加少量的蜂蜜和醋，絮状的沉淀物浮沉在深绿色的酒液里，暧昧不明地在不听使唤的舌尖上嚼弄是非。

    但远道而来的浪客不在乎这些，他挥去刺鼻的朗姆酒味，又带来呛人的烟草味。蹲下身伸出手指试探醉酒海盗的鼻息，不出意外感受到灼手热浪，与之而来的还有那无力绵软的瑟缩，灵魂想要远离但迟钝的rou体和一截干瘪僵硬的枯木别无二致，微不可查的颤抖就像是粘稠塌软的约克郡布丁，以一种毫无保留的方式躲闪逃避着一切假想敌。

    他向弃犬伸出手。

    无视了顺着手臂攀升的水液，哪怕它已经抵上自己吞咽的喉结，带着细微的刺痛警示着自己。伤痕遍布虎口钳制住喝得烂醉的年长者的下颌，面料粗砺的手套摩擦着对方湿淋淋的胡茬，曾经被精心打理的须发如今被扯得七零八落，额侧的冠状编发松松散散地耷垂着，像是被强硬扯散的月桂冠，比起对勇敢者功勋的加冕更像是对怯懦者落魄的嘲讽。

    在昏黄却聊胜于无的街灯下，借着艳俗霓虹灯佝偻的窥视，直到那只昂起的眼眸呆滞地映照出他的模样———眼瞳是一枚凝固的翡翠，一块冻住的暖海，一座永不得行进的笼网，一种固态的痛苦，太漂亮。往日的锋锐早已溺死在厚重的酒精里，劣等的朗姆酒把他的棱角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顶，像是被牛奶浸泡后的咖啡味意式脆饼一样软烂。浪客的指尖试探性地挑起海盗泛红的，此时已经说不出半句刻薄话的薄唇，指腹用力在凛白的利齿上破开皮rou，流出几滴铁腥味的血，颤颤巍巍地顺着指纹的痕迹流进微开合着的嘴里，直到与唾液融为一体滑入肿痛的喉咙里。潮腥的浪潮从浪客的脖颈上退去，海盗嘶哑着用凝固的混沌找寻自己的声线。

    “……斯——昂赛……”

    “回答正确，朗姆，我的老朋友，是我，桑赛特。”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朗姆似乎恢复了片刻清明，随之而来的是无端滋生出的敌意，但可惜被麻痹的神经并不能顺从他晦涩难懂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