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如入火聚，得清凉门」（2） (第1/1页)

    那年樱吹如雪，马车停在城北郊外的罗夫坡上，同乘二人走出车厢，就在坡顶的樱花树下话别。

    “先生为何还要回去冒这个险？！”少年明眸秋水、声若银铃，那泫然欲泣的脸庞仿若白瓷一般晶莹而脆弱，“岂不知大势已去，非人力可挽？”

    计苍生没有搭话，只是默然地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塞到少年的手上。“春分时节庞山多有风沙，易发哮症，臣为殿下准备了药材、香草制成香囊，殿下起居出入都要记得戴在身上，病发时嗅闻片刻即可缓解。臣已将药方写下一并装入其中，更换时可派宫人抓取。”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香囊，泪珠扑簌而下，滴落在绣工细腻的锦缎上，“从小都是先生亲手替我抓药……”少年强忍悲痛止住哭声，他将脸抬起，勉强挤出惨淡的笑意：“我竟从来不知道这药方的内容。”

    计苍生忽觉周身没入黑暗。黑暗之中，少年拉住了他的手。

    “计先生，不要死。”

    掌心传来的温热将男人唤醒，发觉自己正被捆缚在刑凳上等候受刑，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了干净、整齐的囚服。男人并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丝毫喜悦，他很清楚这单薄的囚衣无法给予他半分的庇佑或尊严，在那些粗鄙肮脏的野兽面前，不消片刻这身衣衫便会不堪蹂躏再度破碎褴褛。他们早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计先生，”少年握着男人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刑讯者冰冷的命令，“他们要，名字。”

    计苍生早就见识过许多刑求的手段，可当他再次预感酷刑临身之时，仍是不免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从血液深入到骨髓。

    “如若不然？”男人喘着粗气，虚弱地问道。

    “杖……月。”

    男人立刻意会，少年想写的是一个“臀”字。他轻笑两声，心中不由得想起，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孩子为了偷懒而将“臀”字简写成“月”。

    “先生，”书桌前的男孩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在砚台边上装模作样地舔笔，“旁人练字多摘抄诗文、临摹碑贴，为何先生却叫我抄写法典？”

    男子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地回道：“我朝尊法，以法制国，法典自然是最重要的。”

    “唉，这刑律怎么翻来覆去的全是杖臀，这臀字好难写，不如简写成月字好了。”男孩一阵自言自语，眼看没能引起男人的注意，又搁下了手中的笔问道：“先生，来玩两盘双陆吧？一盘也好。”

    “双陆……倒不如台月如何？”男子轻轻翻动书页，视线漫不经心地一瞥，回应着男孩期待的眼神。

    “先生胡诌的吧，哪有什么叫台月的游戏。”

    男子放下了书，抄起桌案上一柄戒尺，在手心里掂了掂，“怎么，只许你将臀简写成月，不许先生我把笞简称为台？”

    “先生惯会捉弄我。”男孩脸上一红，连忙又拾起笔继续抄写。

    “先……生……”少年再次写道，“名……字……”

    计苍生回过神来，抓住了少年的手，语气变得激动：“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男人忽觉被人扒下囚裤，掀起上衣，料想是审讯者已耗尽剩余的耐心，吩咐手下开始用刑。

    常年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男子早已是形销骨立，再没有从前那般精壮健硕。铜头木杖毫无征兆地砸落在臀腿，单薄的皮rou又如何能抵御那透骨的冲击，与钻心之痛。

    继而有盐水冲刷下来，痛楚从未愈的鞭伤渗入腠理，犹如火舌缠身。刑杖磋磨皮rou，连绵不绝的杖责带起血水、盐水在男人的身后搅成一片泥泞。

    少年用力掰开男人的手掌，滴滴热泪落在掌心。少年指尖颤抖，没等他将审讯者的要求写完，男人就握紧了手掌告诉少年不必再写。他早就知道审讯者想要的是什么。

    计苍生料想若来者只是某位，或某几位出自大理寺或刑部等同一个部门的官员，少年转达主审官员的命令时便应该称“他”或者“某某大人”。既然少年写的是“他们”，便至少有两个部门的官员在场。需要大理寺与刑部乃至东西两厂同审的案件皆是大案、要案，例如谋逆……还有谋反。然而少年并不言明主审官员为谁，一则可能是皇帝秘密派遣审讯，并不想对一个将死之人透露太多，二则是主审者默认自己对当下的处境心知肚明，早该有受审招供的心理准备。但无论内里究竟如何，符合以上条件的只有一件事——新帝大约是想对曾经支持二皇子殿下的一派党羽斩草除根，如此想来，“他们”索要的“名字”便是那些大臣的名单。

    “薄荷，合……欢……白茶……桔……唔呃！”刑杖已从臀腿上移至腰背，审讯者显然不打算止于杖臀，而是准备在逼供无果后将他刑毙。男人苦痛难当，周身震颤不止，口中的喃喃自语，也被刑杖击打得支离破碎。一股力量将少年的手从他掌心抽走，男人猛然抬头，被捆住的双手茫然无助地在身前的黑暗中摸索。

    男人觉察到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凑到了面前，他继续念叨着：“桔梗……白茶……桑白皮……呸！”待那人靠近，男人立刻将口中的鲜红啐了他一脸。

    腰背上的刑杖落得越发沉重，男人纵使咬牙切齿地强忍着五脏俱裂般的剧痛，发出的哀嚎在旁人听来依旧是撕心裂肺。

    忽然间，计苍生惊觉一副娇小的身子趴在了自己的背上，替自己承受了那些足可致命的杖责。

    “阿羽？！”男人猛地脱口而出，“阿羽！”

    少年承受不住如此重刑，不消十数杖责，口中已呕出鲜红，与两行热泪一同滴在计苍生肩头，烙印成二人相认的记号。

    少年或是晕厥滑落，或是被人拖开，计苍生磨破了手腕也没能再抓住他一片衣角，空荡荡的手心唯余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