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穷途 (第3/3页)

你的背包上画画！

    一户失踪的人家留下了这栋木屋，成为他们冰天雪地里救命的根据地。壁炉温暖，在上面用平底锅煮腻到不行的混沌罐头。睡前和丹尼尔玩海盗船员的骰子游戏。小家伙有好胜心不是坏事，但作弊可不行。在深夜玩一局又一局，一局又一局，好像残破的小屋里有一场什么也不用再想的地老天荒。

    ——拜拜，香菇，你是一只好狗狗……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

    血和雪形成世上最残忍的对比色。美洲豹落荒而逃，而可怜的香菇再也无法跳跃，奔跑，与他们相依偎……他们在附近给小狗立了墓碑，虔心祈愿她能够平安上天堂。

    他回头，去到下一站。

    海狸溪镇，克洛伊和斯蒂芬上了年纪，腿脚不再利索，但万幸思想乐观，身体安康。凯伦和丹尼尔都常来看望他们。

    两位老人紧而又紧地拥抱他，淌了许久的热泪，关心的絮语一句接一句，不曾停歇。那个小家一点儿也没变，温馨，有序，充斥生活气息，还是让人想在里面窝那么一辈子。

    ——希望我看上去不错！

    他坐在椅子上画画。家中一角。电视，书柜，茶几，鱼缸，在座机电话旁看书的克洛伊，在沙发上双手抱膝，摇摇晃晃的丹尼尔。他好久没再感觉阳光和氛围能这样美。

    ——噢，你就是因为我可爱所以嫉妒我！你的损失！

    圣诞集市上摆了个驯鹿立牌，眼睛和鼻子那儿有个大洞，刚好可以露出一张人脸。丹尼尔小鱼似的钻进去，兴奋地问：嘿，我看上去怎么样！望向那张冻得红红的脸蛋和彩色的涂鸦，他眨眨眼回：非常滑稽！

    他回头，去到下一站。

    加利福尼亚州的红杉林中，大麻工厂早已拆迁，又或是被政府铲除。再没有嬉皮士驻留的痕迹。那些花花绿绿的帐篷，石砌的篝火，彻夜狂欢的啤酒派对，麻烦、枯燥却赚钱的工作，青涩而朦胧的恋情，一切的一切，都意料之中，一阵烟似的哄散了。

    ——需要我帮你干点儿杂活吗？

    在嬉皮士的地盘就要遵守他们的规矩！喝了咖啡要煮新咖啡，轮到你当值日生，就得乖乖搬水填水！傍晚，黄昏铺天盖地，空气中有费恩削木头和卡西迪哼歌的动静。帮丹尼尔洗完碗，用他的超能力辅助，一次性提起两个又大又沉的水箱。迅速完成任务，超高效率搭档，你值得拥有～

    ——你知道，你不一定非要跟我一起的……

    狭小的帐篷是他们的小据点。里面有速写，玩具和日常生活用品。篝火晚会后，他陪丹尼尔回到那儿，讲狼兄弟的故事。丹尼尔睡着了，呼吸规律，轻浅。那时候，他还是会梦到老爸，还是会流眼泪。

    他回头，去到下一站。

    一路向南。在洪堡县，肖恩顺道回顾了一眼曾待过的圣望医院，记得左眼刚瞎时视觉偏差严重，拿东西总是错过再错过。在那里他不停不停地画画。后来为了出逃，竟疯了似的差点坠楼。

    他上了内华达州的荒漠公路。历经烈日，风沙，一个又一个巨型的广告招牌，在它们投射的阴影中停留，仰头。他途经避风港，穿过普世起义教堂中唱诗班的歌声，最终，抵达驻扎边境之地的世外桃源。

    亚利桑那州红色沙漠中，他没有踏进那些充满原始美的，五彩缤纷的建筑群中，也不清楚那些与世隔绝，特立独行的人还在不在这里，有多少旧物，又有多少新人。

    走了太远太远的路，他突然在某个平和的瞬间感到疲惫，摩天大厦似的倾倒而下。

    肖恩走上大峡谷。沙尘飞扬，蜥蜴潜在岩石的缝隙里。他、丹尼尔和凯伦曾在这儿一同放飞孔明灯。与十六岁不同，他步入中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已然失去所有青少年游刃有余的特权。

    此时红岩夺目，金光盛大，世界呈现出一个迷蒙的盛况。他站在那儿，突然就觉得自己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旅行成为死前的走马灯，一生就这样无知无觉走完了。

    ——我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你听到了吗？

    他的声音轻轻的。

    ——我明白……我也爱你。

    丹尼尔应道。

    他回头，准备去到下一站。

    突然，世上所有光都降落，海啸似的冲刷他的虹膜。

    肖恩停在原地。电光火石间，有一道声音在他心头乍响。它问：要前进吗？还是回头呢？就算往前，抵达边境后，又该如何是好？再被巡逻队拷起来押走吗？出逃的可能性存在分毫吗？

    和所有讲述者的独白一样，杂乱，锲而不舍……它追问：怎么办？前进，回头。总归都是要止步的。毕竟那高墙怎么也越不过。有什么策略？有什么意义？只有这两个选项吗？就像当初他们在那个巨型的窟窿前和警方对峙，是真的只有那两个选项吗？投降，或硬闯边境？没再有其他了…那么，现在也是吗？

    △继续

    ▽回程

    又到了选择的时候。

    △继续

    ▽回程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十五年前的蓝面包车上。他深呼吸。他手脚发抖。他吞咽唾沫。他缓而又缓地，将额头抵上冰凉的方向盘……

    △继续

    △继续

    △继续

    ▽回程

    ▽回程

    1

    ▽回程

    ……

    眼前的色调好荒凉啊。肖恩心想。会让他记起一部电影。一个西雅图的冬天，和老爸一起去夜场剧院。他身裹羽绒服，手捧爆米花，蜷缩在狭小的座椅，默看故事渐入尾声。

    九十年代的公路片，和他们一样因差错落入逃亡，从现代步入荒野的主人公，与警车竞逐，在穷途末路之际，双双冲出赤壁红崖。

    此时，奇妙的画面诞生了：结局和他所见同色同泽，同心同境。

    一阵风吹起来。岩石呼啸，沙粒滚落。年岁的沉重，生命的追寻，所有所有所有热烈的经历……在一个恍惚间淹没头顶。

    肖恩·迪亚兹做出了选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

    他着魔似的，向前倾身，倾身——

    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