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飘 (第2/2页)

到头攒不下几个钱，最怕的就是断工，倘若离了这家，一时找不到下家，靠积蓄过不了几天的，没工可做的日子，这个凄惶哦，倒是不劳累了，就是心里发慌……”

    玉莲嫂在那里不住地絮叨，她当初说得洒脱，在这世间没有了负累，一个人过着便利，其实也是许多苦楚，她对于东家抱怨得还不算很多，但是对于同侪之间的彼此倾轧，格外的深恶痛绝，按她的说法，“都是给人帮佣，何苦如此，抓乖卖俏的”，佣工之间，那可真的是“一个个好像猫盯着耗子，巴不得把人家吞吃进去”，玉莲嫂干活不是个偷懒的，“要对得住这份工钱”，可是对于这种上赶着的，她也很是有些看不上。

    得说玉莲嫂平时不是个爱插嘴的人，很是知道进退，顾秋先与何若冰闲谈的时候，她一般不多说话，由着那两人在那里谈心，今天是听到他们谈离婚的女人，她实在有感而发，压不住了，才说了这许多。

    何若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所以要提倡妇女解放，女子教育，女人要有自己的职业。”

    不仅仅是给人帮佣，或者坐在街边缝穷，是要有更广泛的就业范围，层级上也要提升，否则像是玉莲嫂这样，倒也可算是“职业女性”，毕竟是“自食其力”，女佣也是一份工作，然而那日子着实不好过。

    因为母亲的影响，何若冰对妇女问题也很是关注，曾经仔细想过的，妇女面临的困境，主要是经济问题，如果能够做到经济独立，就能够相当程度改变命运，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依附于人，由别人主宰自身的命运。

    顾秋先则是笑着说：“像是玉莲嫂这样的人，是不愁的，又能烧饭，又能侍弄花草，全挂子的武艺。”

    得说玉莲嫂着实是个有心人，相当聪明能干，“艺多不压身”，平日里很是用心学手艺，不单是会烧饭，园艺她也行，这院子里的竹子都是她在料理，既能当厨娘，也能充花匠，东家雇佣了她一个人，能兼两份职务，所以玉莲嫂在人力市场上颇有优势。

    听了他的夸赞，玉莲嫂登时微微有些得意，停止了感叹，笑着说道：“多学一点东西，做不了这样便做那样，总有事情可做。”

    语气中带了一点自负。

    顾秋先见她不再说了，转头只顾干活，便也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可不要再哀怨了，听你这么一说，“无产阶级大团结”给撕得一点渣渣都不剩了，一个个帮佣为了在主人面前露脸，“把心都用碎了”，这个“劳动人民的形象”实在太糟糕了，跟革命文学里勇于反抗、正直善良的无产者截然不同，虽然顾秋先并不是不谙世事，晓得玉莲嫂说的真有其事，确实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听着还是感到难受。

    当天晚上，半轮明月挂在空中，指挥部房间里，何若冰俯身在床上，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顾秋先的脸，这一张一向苍白而深思的脸，这时候是有感情的，何若冰又抚摸他的身体，仍然是偏瘦，肋骨有些凸出来，即使是如此，何若冰也能感到，这具躯体是含有力量的，顾秋先的身体虽然有些脆弱，然而十分坚韧顽强。

    顾秋先见他若有所思，便笑着掐了一下他的腰间：“嘿，你想什么哩？”

    何若冰微微一笑，收回心思，说了一句：“续书未必不如原着。”

    顾秋先愣了一下：“这都是哪里跟哪里？”

    何若冰笑道：“有时候幸亏有了续作，就比如那一回，我们谈张爱玲，一直到夜深，本来各自回房间，后来又见面继续谈，倘若不是那一次，可能就不会有今天。”

    顾秋先细细一回想，张爱玲啊，《传奇》啊，红玫瑰白玫瑰啊，那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自然印象深刻，到这时都想了起来，他再一回味何若冰的话，不由得哑然失笑：“若冰啊，你的书念得太多了，肚子里就有这么多弯弯绕。”

    真亏他怎么想出来的，确实是中间断开一段，然后又接续上，就好像一本书写完了，后面又接着写第二本，何若冰向来不喜欢续书，唯独苏青的书是例外，就好像那一次的事，本来有点絮烦，显得多余，然而再次展开之后，情节发展很离奇，就好像第一部故事朦胧浪漫，第二部就干柴烈火，那烧得可太旺盛了。

    顾秋先看着何若冰，越看越是心爱，伸长手臂扳着他的头弯下来，两个人就亲吻在了一起。

    夜里十一点多，萧子静从军管会回来，进了大院便问：“何干事呢？”

    值班参谋说：“进去给首长读报了，要叫他出来吗？”

    萧子静望了望顾秋先那边黑洞洞的窗户，摇了摇头：“不必了，明天再说，反正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读报啊，那是经常的了，读了中文读英文，只不过有的时候，那两个人读着读着，就会搅到了一起去，这大热的天，也没能拦得住他们两个人“读报”。

    自从那两人的关系变质，到现在差不多两年了，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作为政委，自己怎么会看不出来？尤其是现在全国解放了，固定了驻军的地方，所以就更方便了，顾秋先虽然谨慎，终究要露出蛛丝马迹，看在自己眼里，那就是太扎眼了。

    萧子静有时候不由得便要想，顾秋先这可真的是“正路不通，另辟邪径”，真亏他怎么想出来的这个法子，靠这个策略“统战”了，如今何若冰虽然算不上“死心塌地”，不过也没了别的话说，从此甘心留在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