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火 (第2/2页)

粗气，感觉世界开始无止尽地旋转，旋转，混淆一体。

    好吧好吧好吧，让我们到此结束好不好？他感觉自己无法呼吸。这是梦要醒的前兆吗？这是悲剧的预告吗？谁又了解呢？

    肖恩吞咽唾沫，胸膛里无数喧闹在冲撞，爆破。他猛地直起身，堪堪找回人类言语的能力，深吸一口气：“丹尼尔——”

    “我认输啦！你出来吧，捉迷藏小能手——”

    拜托，拜托让我看见你。

    哗啦。草丛摩挲声。丹尼尔从树后探头，就在离他数数时最近的那里，洋洋得意地笑。这小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

    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松懈，肖恩长吁一口气，发现掌心的汗水已是黏腻一片。他扯扯嘴角，一步步走上前，以不暴露端倪的状态，狠狠搂了一下丹尼尔的肩，得到一连串小孩快乐又清脆的笑声。

    不玩第二次咯。肖恩伸手，摸小狗似的挠了挠丹尼尔的下巴，心想：可经不起第二次啦。

    他们走过杂草丛生的小径，抵达那条河流，包里食物所剩无几，钱包里只剩下三十刀，预算严重超过预期，尚未走入绝境，但又与它仅离一步之遥。

    肖恩铺好毯子，拾好柴，和丹尼尔在这个无论见几次都惊艳的地方逛了一整圈。

    最后，他坐到流水边的石头上，打开没几页作品、尚还崭新的速写本，握笔的手微微一颤。时光当真倒流了，一点足迹，一点笔触也没有留下。那些又美又惊险的冒险归零了，成为空白的画纸，成为新选择的可能。

    肖恩的画笔摩挲过纸张，肌rou记忆深刻在他的手指。他记不清自己画过这个地方多少次了——不是在这儿，而是监狱中。如果坐牢的时候不画画，他一定会马上发疯的。

    他用所有狱外的青春，景色，人当作素材，反反复复，回味整整十五年。而如今，甚至无需几次抬头，这番景象边以更成熟的形态呈现眼前，饱含情感，栩栩如生。

    他坐在那儿，低头抬眼在黑白与林溪间，发了好久的愣。一个无从回避的问题响彻心扉：接下来该怎么办？

    光是想到“接下来”这三个字，他的心就变得沉甸甸，像是十六岁又叠了三十一岁，生命与抉择凸显更重。

    从不可思议到欢喜，向上的情绪xiele一路，如今残酷的现实再度浮出莹白的水面，与他遥遥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丹尼尔就在他身旁——刚学会了打水漂的丹尼尔，凑近蜘蛛网的丹尼尔，和他用树枝扮演勇者与怪兽争斗的丹尼尔，年仅九岁的丹尼尔，此时正蹲下身，双手泡在寒凉的溪流中，兴致盎然地拍出一朵又一朵水花。

    他还什么都不明白，如果可以，他好想他永远不明白。

    可时间火车的交错间，肖恩又想到丹尼尔——长大的丹尼尔，等他出狱的丹尼尔，用肩接住他身体和眼泪的丹尼尔，隔着探视桌的厚玻璃，将彩色相片贴向他眼前的丹尼尔……

    一个答案掉下来，像命运一样掉下来。血rou安静地覆盖在他的脸上。

    而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可怕却又坚定无疑的答案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故事。如今，所有的概念仍是种子的胚胎。

    肖恩起身，走向溪流，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金红色的波纹中流浪。青年十六岁。他蹲下身，更仔细地看。头发，眼睛，鼻子。嘴巴，唇瓣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恍惚中，他似乎能与自己对话。嘿，你又会怎么做呢？对方说：我会和你做一样的……哗啦！影子一忽儿碎了，变成无数细小的橙色水珠。

    “看招！”丹尼尔弯腰，趁机向他泼水，“肖恩·迪亚兹先生，要为你的走神付出代价咯！”

    “没门！”肖恩佯装气势汹汹，大笑着象征性还手了一次，而后用没碰溪水的那只手一把按过丹尼尔的后颈。兄弟俩一大一小的影子叠在一起。

    “呜哇！”

    “好啦，再玩就感冒了。”肖恩对他神秘兮兮地耳语，像在交付一个重大的使命，“我们去生火吧，我来教你——所有伟大的小勇者都该学会这项野外生存必备技能。”他知道丹尼尔吃这一套。他实在太了解他。

    果不其然，丹尼尔欢呼起来，一溜烟飞向他们搭建好的秘密基地。篝火燃起后，夜色逐渐浸染了森林。世界一点点的沉淀中，伴随石面上最后的反射消失，火堆成为这片区域最明亮的、唯一的光源。

    他们吃饼干，喝汽水，谈心，用手机最后的电量玩《芥末派对》，最后躺在那块脏兮兮的小毛毯上准备入眠。

    丹尼尔困到眼睛都睁不开，几秒钟就没了声，充分展现了小孩的睡眠质量。而肖恩躺在他身侧，听他平稳的呼吸声，焰火的噼里啪啦声，风与草的簌簌声，又想起那个在河畔得出的答案——最佳最好最合理的答案，心下不免一阵荒凉。

    傍晚步入森林深处前，丹尼尔在公路边探头说：好久没看到一辆车了！就好像地球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如今，这样遗世独立的夜晚，真就好像再没有其他人类，其他存在。世界静谧而美，什么灾难都不会来，什么旅程也都没有终点。

    火光中，他闭上眼，感到心碎又甜蜜，默默念：好像地球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多好。多可惜。

    深夜，肖恩突然醒过来。朦胧中，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惊醒，下意识侧过身，却看见丹尼尔的胸膛剧烈起伏，眉头紧皱，睫毛猛颤，哭声小小的，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做噩梦了吗？他慌张地凑近，耳朵紧贴向他嗫嚅的嘴唇，所有字句却都模糊，破碎，成为无人可踏足的荒地。

    怎么会呢？明明上次一觉睡到了天明……是我又改变了什么吗？肖恩注视面前男孩隐忍的哭泣，不禁心痛不已，连忙伸手将他晃醒。醒醒，丹尼尔，醒醒……

    丹尼尔轻轻睁眼。他们隔着一层泪水对视了。

    “怎么了？”肖恩柔声问，抬手给他一点点擦眼泪，“做噩梦啦？不都跟你说了，这里没有熊也没有狼，放心吧，有的话我也会负责把它们赶跑的，小勇者。”

    “不……不是。”丹尼尔缓慢地眨眼，愣愣地看他，“不对，是噩梦……很糟很糟的噩梦。”

    “没事的，没事，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你已经醒过来啦。”他的拇指一片湿漉漉，于是再用食指，手背，掌心，“我在这儿，就在这儿。”

    大概半分钟后，丹尼尔终于动了。他像是还未从噩梦中回神，又像是被困意再度俘获，同样侧过身子，抬手环过他的脖颈，泪水一股脑蹭在他的衣领处，再度闭上了眼。

    小孩体温高，呼吸也烫，抱他就像抱了个小暖炉。肖恩重复了一遍：我在这儿。而后将掌心贴向他的后颈，安慰地揉捏了几下。

    可这个动作起到了反效果。丹尼尔的身体抽动起来，眼皮也是，紧贴他喉结的嘴唇也是。

    “你每次都这样说……”丹尼尔的声音闷闷的，“大骗子。”

    “我什么时候骗你啦。”肖恩轻叹，收拢双臂，“相信我，我抱着你睡，就不会做噩梦了。你忘了小时候吗？老爸说过，只要抱紧紧的、紧紧的就不会做噩梦了。你后面发现，竟然真是这样呢，可高兴坏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快要睡着了。

    不记得身旁是否有应答。再恢复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脸上有触感，柔软，痒痒的，像网。

    “嗯……”肖恩的脸轻轻一侧，“嗯？”

    半梦半醒间，他睁眼，捉见丹尼尔的手，正轻轻触碰他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