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孤鸿 （苍云夜窥霸刀修罗场 (第1/3页)

    760年3月，太原。

    时近花朝节前后，太原市中坊间自然竖起由朱妍色彩扎起的花栏，街面上由此铺陈开在日光浴射下越发斑斓的艳彩，丰腴的润红、庄重的魏紫、谨细的蟹青，因风扫过而夹在侠女鬓钗之间的，还有几星显得娇俏的绒黄。不同的面庞推着醪糟车、茶水小摊路过，也有前后错肩、穿着名门大派衣衫的江湖人夹剑挟刀，有时雪游从药铺提着药包回到裴远青的医馆里，恰能在目光所及里撞到一衫暗色的紫，再向上看，也许正看到肩头嵌挂的洁白裘带，和手中握着的制式慑人的傲霜刀柄，然后心被抓坠似地一沉。

    在太原城中定居之初，还能觉得此处离长安近、处地安全，可越在太原城待得久了，未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四面相通的枢纽之城，军民交迭、世族豪踞——从见到信成公主以后，浮在心上的忐忑便已成为现实。雪游提着药包回到医馆，近日裴远青馆中感染风寒伤热的病人不少，负责购置药材的陈琢不在，添置药物便更需要雪游勤快往返些。雪游将药材熟练地拆包装柜，还在细细整理检查时，便有一只修长漂亮的手从背后越来，替他将有些够不到的药材摞到柜顶。

    “裴先生？里面不忙么？”

    雪游一怔，手指在裴远青不经意的触碰间下意识地回缩。他心事不少，何况近来总能在太原城中偶遇霸刀弟子，纵然知道霸刀山庄与太原城不过一指之遥，也难免在想到哪一日也许会遇到柳暮帆而紧张。纵然裴远青最常对他安抚，以惯常温和的语气，如刻下般轻轻将手掌贴在他的脸颊旁：

    “又在想什么？”

    ——时间是大火烧去的烟，留下所有可以证明那段过去的东西，都只是灰烬而已。但人们都习惯用华丽的幻想为回忆敷彩，从过去汲取一点儿可以抚慰自己的甜蜜，比如过去获得的幸福、某一刻得到的拥抱；冥顽不灵地认为，那些已经消逝了很久的东西，能让眼下已然脆弱的自己重新坚强——某一次薛雪游从噩梦中惊醒，茂盛文竹的秀影下，紫服的医者温润的指节抵着他的额，轻柔地用布巾为他擦拭掉冷汗，很低声地这样对他说。不要这样。我们都不该这样负罪地活着。

    裴远青的手很稳，细长而冷的银针刺入皮rou不足一毫便会停下。用于缓解噩梦带来的心悸的针停在百会xue，男人整洁白皙的手指则在雪游的眉心滑过。那时雪游不解其意，对裴远青的话一知半解：他也许明白，裴远青入世更久，背负起来的是针上笔下的性命，见证过的是诡谲风云下的斗争算计，无数的刀锋剑影，那些令他齿间发冷的阴谋，裴远青从来面对时都十分淡然、直接，能在当下就解决的隐患，绝不留存到病变生疮的那一刻。

    对自己也从来做到最仁至义尽了。

    只是雪游却无法在接触到那样纯粹、坦白却已放缓了的温柔劝导前，真正做到完全的接纳。雪游觉得自己像是那些书院里不够天资聪颖的学生，笨拙地听着先生的教诲，却总是无法对得起老师的期待——他如何不知道心病难除，裴远青在劝，在伸出手引领他向前走，但从信成公主出现以后，雪游从前如对抗柳暮帆时的勇气被轻易地击破、碎裂，片片化为迟疑和不安，慢慢碾成零落狼狈的尘灰。一切譬如云泥之别，性命动辄受制于他人的一个眼神之下…他掩下眼睫，未有一言。

    “不要紧，慢慢来。”

    裴远青的手指滑过雪游的睑下，看到少年又因为他了如指掌的心事而困扰，澄然漂亮的眼瞳黯淡下去，被怠垂的眼睫遮进阴影里。医者轻轻叹息：

    “小游。有什么害怕的事么？”

    “…………”

    雪游不自觉捏紧了手里还没来得及拜访完的药包。他想说我有许多心事，却不想件件都麻烦你，因自己而起的那些麻烦，即便他都说给裴远青听，难道就能教裴远青事事给他出头么？何况这次与过去每一次困顿都不一样，恐怕他真的会累裴远青至死。

    “……只是想问，裴先生可知道为何近来城中多了不少霸刀弟子么？”

    雪游随便转开话题。裴远青的手一顿，略有沉吟：

    “知道，但没有深究过各种细节。太原柳氏在北方势力盘根错节，人数广众，眼下中原战事频仍，柳氏一向与军队武器兵甲的供给有接洽，你也知道此事。”

    “嗯，那么……他们只是，为兵甲之事奔走么？”

    “我想再过最迟三四日，那一支调派随天策行军的苍云增援会抵达太原城。你的弟弟没有修书告知你么？…也对，行军匆忙，家书断了也是寻常事。你不要担心。”

    裴远青温声回答。

    雪游按指在案，最终没有将心事和盘托出。

    ……

    三月末中，前来太原城转运粮草的天策军如期抵达。正如裴远青先前推测的那样，如今坐镇帐中，负责这一次运输粮草的督运并不是李忱了。雪游曾讶异于裴远青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推断，但也不由得心隘稍松：从李忱骤然出现、又不得已放他离开以后，令他感到棘手的、有些无可奈何的人，终于可以暂时消失在眼前。对于这件事，裴远青则只是有些讳莫如深般告知他：也许你去问你的师兄周步蘅，会有答案。

    是师兄么？雪游知道师兄出生于豪族门阀，但似乎从前与李忱并无多少私交——何况自从师兄得知那些事以后，两人之间隐隐更加剑拔弩张。假如有机会，应当仔细问师兄是怎么一回事才好。

    太原城城门大开，城郭以朱沉的大门为中轴，向两侧打开通向列列军阵的路。走在兵阵前列的战士悉数骑着高头披缨的战驹，马具上直掣着迎风猎猎的战旗。

    雪游没有等来薛炤的信，因此得知今日太原城开城门迎接转粮军，便在城民中等待许久。玄甲的苍云军在后方围车而来，重铁的铠、精钢的盾刀，苍云军即便在三月换上更轻便的鳞甲，也是一片鲜红样甲中最为格格不入的一条乌云之军。

    “…前次九方节度使俱在，我等随李节度使上阻史贼，虽然有功，但中原腹地不能目及之处，民间盗铸之风盛行，斗米百银，以至于榆次、清源，郡中小城，你们从军行走时都看到了是怎样的民不聊生。如今入了太原城，绝不意味着此处已经可以太平享乐，令你们松懈了。我等身为大唐军人，切记……”

    督运随府尹、留守离开后，转粮军回到太原军府，跟随而来增援的玄甲苍云军部分被部署于城防，视察加固工事。为首的苍云长官肃穆着对手下包括薛炤在内的士兵训诫，夜色初暮，城楼之下，薛炤走下高楼与人换防，便触到一片柔凉的白色身影走上前来。

    “…炤儿，”

    雪游跟随城中民众等待许久，又不要裴远青远离医馆太久，跟他一同耗时，一直待到城楼下换防，快要宵禁的时辰才等来薛炤。薛炤怔然地抬眼，扫看到那个一如上次见时双眼柔纯的年轻道长，薛雪游衣裳雪白、肌肤腻净，即便在将昏黯的夜色里，整片身影依然秀似霜云。

    “哥哥？”

    在雪游眼中，眼前显然长高了的少年则明显愣住了神。薛炤较去年长高许多了，在进入成长期后很快抽长出挺拔的身量，肩膀也宽了些许。包裹在苍云玄甲下的身体矫健有力，像一只伏行在夜色里的狮子。少年间于青涩与青年间的脸，背着月光有些晦暗地看不清楚，但一双乌珠似的眼瞳幽邃发亮。

    薛炤快步走下城楼，战靴碰出“咚”、“咚”的响，他在雪游反应未及中拉住雪游的手，随后又微微垂下脸，眼睫似乎被夜风吹散了，忽然地没有说话。

    “怎么了？”

    雪游有点忧心，抬手抚了抚弟弟的眉。他摸到很凉的额角，少年人乌黑的鬓发绕到手上，变成有点儿依恋似的痒。

    “没什么……哥哥。你来接我，我很开心。”